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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01-36全) (3/3)

童年《三十一》

為了出色、圓滿地完成奶奶交給姑姑的,非常艱難的照管我的光榮任務,姑姑憑藉著少女那難以想像的暴發力,做著常人根本無法完成的工作。同時,為了能夠說服媽媽,將我順利接回故鄉,認祖歸根,姑姑在孤傲的媽媽前面,永遠都保持著一種不卑不亢的低姿態,有時,活像是頭任人宰割的、逆來順受的羔羊,默默地忍受著媽媽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苛刻和刁頑。

當然,也是為了照管好我,當姑姑看到喜怒無常的媽媽在我的面前,偶然母狼般地發作時,這頭一貫溫順無比的羔羊,便會火山噴射般地爆發起來,並且,迸發出義奮填膺的、令媽媽膽寒的怒吼之聲。

宿舍樓下又驟然響起高音大喇叭剌耳的叫喊聲,伴隨著雄壯有力的樂曲聲,宿舍樓�的大人們,一人手中拎著一把大鐵鍬,在寬闊的宿舍樓院子�,甩開臂膀,熱火朝天地挖掘起來。

而我則和眾多的小夥伴們不知疲倦地在緩緩堆積起來的泥土上,你追我趕地跑來跑去,突然,玩興正濃的我失足摔進深深的溝底,啪啦一聲,我頓時被摔得滿臉血汙,小夥伴們見狀,一個個嚇得驚惶失措,慌慌張張地跑上樓去喚來姑姑和媽媽。看到我的慘相,姑姑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深溝抱起我高高地舉過頭頂:「嫂子,快,你在上邊接著,趕快把他拽上去!」

「該!活該,叫你不好好在家�呆著,整天東跑西顛!這回可好,怎麼沒把你摔死啊,嗯!」媽媽一邊沒好氣地嘀咕著,一邊伸出手來,毫不客氣地擰掐住我的耳朵。

「嫂子,你幹什麼呢,他都摔成這樣了,你咋還掐他啊?你還是不是人,哪有你這樣當媽的?」姑姑在溝下大聲吼叫起來。

姑姑將滿臉血汙,一身泥漿的我背到樓上,媽媽陰沈著冷冰冰的臉,一聲不吭的躲進�屋,沒好氣地、惡狠狠地摔打著屋門。姑姑沒有理睬她,牽著我的手走進廚房給我洗去臉上的血汙,我的傷口已經痛疼難忍,一經姑姑的手指觸碰痛感愈加嚴重,我因疼痛而不得不加大哭喊的音量:「疼啊,疼啊,好疼啊!」

看到我的痛苦之狀,姑姑也情不自禁地陪伴著我一同哭泣起來,黃豆粒般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地掉落到我的腦袋上,溜進我的脖領�。

洗淨臉面後,眼眶�掛滿淚水的姑姑,發現我的鼻孔下面裂開一道長長的傷口,姑姑把我到醫院,鼻孔下面被醫生毫不留情地縫上三針:「小朋友,以後可別再淘氣啦,摔得臉上儘是傷疤以後可怎麼找對像啊,嗯!」

為了減輕我的痛感,轉移我的注意力,胖墩墩的醫生一邊在我的鼻孔下面穿針引線一邊興災樂禍地挖苦著我,這塊疤痕至今猶存,可是,令胖醫生無比失望的是,我並沒有因為這塊傷痕而打了光棍。

「還疼不疼啦?」在傷口拆線之前的幾天�,姑姑每天都要這樣關切地詢問我,問得我都有點不耐煩。

「不疼!」我機械地搖搖頭,然後繼續埋頭玩耍。

「唉!」姑姑緊緊地將我抱在她那溫暖的懷抱�,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髮:「唉,要是讓你奶奶知道啦,一定得罵死我,罵我沒有照看好你!」

「不,姑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這沒有你的事啊!」望望姑姑那愁容滿面的小圓臉,我真誠地安慰著她。

「好孩子,姑姑好喜歡你!」說完,姑姑深深、長久地親吻起我的小臉蛋。

終於到了拆錢的日期,胖醫生非常麻利地拽出兩根黑乎乎的絲線:

「哈哈哈,小傢夥,好啦,你的傷疤被鼻孔蓋住了,沒事,不能耽誤你找對像,嘿嘿,回家去吧,以後別淘氣啦!」

「大侄,」姑姑樂顛顛地抱著我走出了異味剌鼻的醫院,她猛一擡頭看見大街對面有一家照像館:「大侄,咱們倆個照張相吧,讓我們永遠記住這一天!」

「姑姑,」我依在姑媽的懷�,喃喃地說道:「媽媽有照像機,媽媽有一個非常漂亮的照像機,讓媽媽給咱們照吧!」

「不,」姑姑搖搖頭:「不用,你媽媽的照像機再好,姑姑也不希罕,姑姑還沒窮到照不起一張像的地步!」

說完,姑姑興沖沖地跑進照相館的大門,照像館的老師傅、一個極其敬業的老爺爺不厭其煩地擺弄著我和姑姑:

「嗯,這麼站,哦,不行,應該這麼站著,嗨,不對,不對,應該這樣的,對,這樣的,好,好,別動,別眨眼,我要照啦,……」

卡嚓一聲,老爺爺終於按下了快門線,一張姑姑抱著我的大相片從此成為我堆積如山的影集�最為珍貴的藏品,每當我翻出這張照片時,望著姑姑那慈祥的面容,我頓時百感交集,不知不覺間一滴激動的淚水漸漸地模糊了視線。

在我摔傷的那些天�,姑姑再也不跟媽媽說話,媽媽似乎也感覺到自己做得有些過份,為了緩和與姑姑的矛盾,媽媽常常沒話找話地主動與姑姑搭訕,希望和解,而姑姑則極不情願地應付著:「芳子,你看,我給你買了雙鞋,來,你試一試,看看合不合腳!」

「嗯,」姑姑冷冷地答道:「我手�有活,你先放在那吧,等會我再試!」

「嗨,不行,芳子啊,你馬上就得試,如果不合腳的話我好趕緊去換啊,時間長了不去,商店就不給換啦!」

「好吧,」姑姑很不自然地接過媽媽遞過去的新皮鞋!

與宿舍樓�那些自命不凡的知識分子們所不同的是,姑姑非常願意與宿舍樓北面那些棚戶區的散民們接觸,極其友善地與之交談,這些散民也非常真誠地邀請姑姑到他們家中做客,每次應邀去做客時姑姑都要帶領著我和姐姐一同前往。

我對姑姑說:「姑姑,媽媽說,那些人沒正式工作、沒有文化、缺乏教育、為人粗野,他們的孩子都是很壞很壞的『野孩子』,媽媽不準我跟他們一起玩,我們樓�的孩子都不跟他們在一起玩,他們總欺侮我們,用帶釘子的大棒子追著我們打!」

「大侄啊,這是因為你們瞧不起人家,人家很生氣。」姑姑耐心解釋道:

「大侄啊,可不能隨便亂叫人家的名號啊,什麼叫『野孩子』,你知道嗎?嗯?這是隨便說的嗎?告訴你吧,只有不知道爹是誰的孩子那才叫野孩子呢,我們那�管那樣的孩子叫『野種』,這是罵人話,誰聽了誰都會生氣的,所以,你們張嘴閉嘴地喊人家『野孩子』、『野孩子』,人家聽了能不生氣嗎,能不打你們嗎?」

「我看啊,那些人可比你們樓�念大書的人強多啦,他們都非常好接觸,誰也沒有什麼臭架子,他們的屋�隨便進,我跟他們在一起很談得來!」

姑姑很快就得到散民們的好感,她們經常在樓下仰著頭大聲地呼喊姑姑著的名字:「芳子,快下來啊,到我家嘮咯來啊!」

「哎,」正在刷碗的姑姑一把推開廚房的小氣窗沖著樓下答應道:

「范嬸啊,別著急啊,等我一會,我收拾完這就下去!」

「唉,」姑姑與樓下的散民們頻頻接觸,媽媽對此很不滿意:「芳子啊,別理她們,你看她們都是些什麼人啊,全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家庭婦女,一天到晚盡知道嘮嘮叨叨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沒知識,沒教養,就會罵人!」

可是,姑姑對媽媽的話卻不以為然,依然頻頻地光顧於樓下的散民家�,媽媽沒有辦法說服姑姑,至從發生那次有關我的摔傷事件以後,媽媽開始懼怕起姑姑來,這使我感到很欣慰,媽媽終於懼怕一個人啦,而這個人正是我最敬愛的姑姑。

在棚戶區�,姑姑光顧最頻繁的一戶範姓人家,范嬸有一個膚色黑沈的小女兒,我們很快便成為好玩伴。

「咱倆玩過家門,我當媽媽,你當兒子!」當姑姑與大人們聊天時,小孩女便牽著我的手溜進裡間屋�去玩過家家。

「我不要媽媽,我憑什麼給你當兒子啊?」我氣鼓鼓地嚷嚷起來。

「媽媽不好嗎?你不喜歡媽媽嗎!」小女孩不解地問道。

「嘿嘿!」我猶豫不決地嘀咕道:「不知道,我也說不清楚,有時,我喜歡媽媽,有時,我非常非常地喜歡媽媽,可是,有時,我又不喜歡她,有時,我特別特別的討厭媽媽,唉,我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我也是,」小女孩贊同地點點頭:「你這一說,我也想起來啦,我的媽媽也像你說的那樣,有時好,有時不好,我也是有時喜歡她,有時不喜歡她。有一次,媽媽把包好的餃子藏起來不給我吃,我沖她要,她說:你們吃的日子在後頭呢,我和你爸已經老啦,這麼大年紀啦,吃一點得一點。你想吃餃子,等以後長大了,自己掙了錢再吃吧!」

「哦,」小女孩的媽媽,也就是那個獨眼的、不給自己的小女兒餃子吃的老太婆相中了我的姑姑:「這個姑娘太好啦,穩重、大方,手針活做得好,將來給我做兒媳婦吧!」

什麼,正在與小女孩玩耍的我聽到老太太的話心�頓時深深地一震,怎麼,這個老太婆想讓我敬愛的姑姑給她做兒媳婦,也就是讓我的姑姑嫁給那個握著掛滿鐵釘的大木棍追著我的極其可惡的男青年,這,這,這可不行,我不同意!

「不行,我是農村戶口!」姑娘平靜地說道,聽到姑姑的拒絕的話,我心�終於坦然起來,心�嘀咕道:對,姑姑,不要嫁給他們家,他們家不好。

「啊,哎呀,真可惜,真可惜,這麼好的姑娘怎麼是農村戶口呢,唉,真可惜你這個人啦,姑娘啊,農村戶口那可不行啊,以後沒法子找工作啊,生個孩子也落不上戶口,成了黑人。」

聽了老太太的話,我卻糊塗起來,怎麼,一本薄薄的戶口竟然具有這等讓人難以想像的巨大威力,把人生硬地分成了三六九等,持紅色戶口簿的是城�人,總是自以為高於農村人一等,在可憐的農村人面前永遠自我感覺良好。而持白色戶口簿的則是農村人,在傲謾的城�人面前,心�總是酸溜溜的,自感低城�人一等,其實,他們的確低人一等,永遠都是二等公民,尤如印度的賤民。

「姑姑,……」回到家�,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在被窩�,我依在姑姑的懷�悄悄地問道:「姑姑,你願意嫁給那個獨眼老太太的兒子嗎?」我對那個曾經毆打過我的男青年沒有一絲好感,真擔心姑姑會動了心嫁給他。

「嗨,大侄啊,聽她說可得了,我才不幹呢,城市�有什麼好的,擠擠查查的,住的房子像個雞籠子,喘氣都費勁!」姑姑的話又讓我松了一口氣。

「大侄啊,將來你準備娶一個什麼樣的媳婦啊?」姑姑溫情地撫摸著我的小腦袋瓜。

「姑姑,」聽到姑姑的問話,我想了想:

「唉,金花走了,永遠也看不見了,李湘也回老家,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現在,只有林紅一個人了,姑姑,看來,我,我,我只能娶林紅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啊!」姑姑聞言頓時仰面大笑起來:「大侄啊,你可真夠貪心的啊,又是金花,又是李湘,又是林紅的,一個媳婦還不夠,你還想娶幾個啊,哈哈哈,……」

「芳子,」

媽媽又在討好非常厭煩她的姑姑,她掏出兩張電影票塞到姑姑的手�:「這是兩張電影票,單位發的,演的可是新電影啊,你帶路路去看電影吧!」

「嫂子,我沒空,我不願意看電影!」姑姑拒絕道。

「不,……」我急得一蹦三丈高,童年時代的我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影:「不,姑姑,我要去,我要去,我要看電影,我要看電影!」

「唉,去,去,去!」為了滿足我的願望,姑姑很不情願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好,大侄,別著急,姑姑收拾收拾就帶你去!」

跟姑姑看電影是最好的人生享受,姑姑拉著我的手,一面趕路一面快樂地跟我聊天。

「哎喲,大侄啊!」

走著走著,姑姑突然俯下身來關切地問道:「累了吧,是不是走不動啦!」

「不累,不累,」為了能夠看到電影,我氣喘籲籲地回答道:「姑姑,我不累,我走得動!」

「你可得了吧,你瞅你累的,好像連氣都喘不上來啦,」姑姑無比愛憐地蹲下身來:「來,大侄,爬到我的背上去,我背你走!」姑姑背起我繼續趕路。

走過一段漫長的路程,姑姑亦呼呼地喘起了粗氣:「唉,好累啊,大侄,」

筋疲力盡的姑姑將我放到馬路邊的草地上:「時間還趕趟,咱們歇一會再走吧!」

「啊,姑姑,」我一把捏住一隻正在草叢�四處亂蹦的大飛蝗:「姑姑,你看,多好玩的大螞蚱啊,哎喲,姑姑,它咬我!」

絕望的大飛蝗毫不客氣地咬我一口,我咧著嘴將大飛蝗惡狠狠地遠遠拋開,姑姑抓過我的小手輕輕地按揉著:「看看吧,被蟲子咬了吧,別抓它們,會咬壞手指的,來,……」

姑姑順手從茂密的草叢中拔起一根嫩綠的青草然後非常�熟地擰搓起來,一眨間的功夫那根青草便在姑姑的巧手�變成一隻極其可愛的草狗狗,姑姑頑皮地按住草狗狗的長尾巴輕輕地點了點,草狗狗立刻小雞搗米般地搖頭晃腦袋起來,我喜滋滋地望著姑姑手中的草狗狗,它沖著我非常可笑地又是點頭又是哈腰,那憨態之相真是有趣極啦。

「真好玩,真好玩,給我,給我,我要!」

我喜出望外地伸出手去,一把奪過姑姑那件妙不可言的藝術品。

……

童年《三十二》

陰霾的天空,看了讓人極其沮喪,濃墨般的雲朵,像個調皮的頑童,不知好歹、十分討厭地與冷冰冰的太陽嬉戲著,那一片又一片厚重的、不停地變換著各種形狀的濃雲,不懷好意地追堵著漸漸遠去的太陽,太陽那絲絲縷縷的光線越來越暗淡、悲悲切切地哽噎著,緩緩地變成了一個冰塊似的,陰冷無比的大圓般,可憐巴巴地孤懸在冷氣嗖嗖的蒼穹。

淘氣的濃雲驟然間凝聚起來,以一個超級抽像派最為怪異的形狀將大圓般徹底覆蓋住,天空頓時極其可怕地陰沈起來,整個城市在這些令人窒息的,濃濃的雲塊無情地壓迫之下,行將坍塌。

從天而降的狂風,伸出它那威力無窮的巨手,一面極其賅人地吼叫著,一面在死氣沈沈的城市�肆無豈憚地橫衝直撞,赤身裸體的老楊樹痛苦不堪地在狂風中無奈地呻吟著,早已枯死的葉片像是用鋒利的尖刀刮抹著的魚鱗唏哩嘩啦地灑落著,繼爾又低聲抽泣著,漫無目標的飛向空,中去找尋它們最後的歸宿。

空空蕩蕩的、彌漫著剌鼻塵土的馬路上人跡稀少,遠處有幾個蹬自行車的男人緩緩而來,在糾纏不休的狂風騷擾之下,一個個使出渾身解數艱難地與狂風周旋著。

嗚……,老驢拉磨般的有軌電車哼哼嘰嘰地從怒吼著的狂風中掙脫出來,一身塵土地停靠在馬路邊,六七個男女乘客剛剛跳下車門便被狂風刮拽得站不住腳跟,尤其是那個身材矮小、穿著深藍色毛呢大衣的女人,險些被狂風掀翻在地,她非常可笑地順著風向一路小跑著,同時將大衣領子高高豎起,把蓬亂的小腦袋盡可能地隱藏起來,以躲避狂風的襲擊。

灰濛濛的宿舍樓在狂風中淒慘地顫抖著,隔壁早已是人去屋空的李湘家那扇掀開的窗戶,在狂風的百般戲弄之下呲牙咧嘴地尖叫著,時爾東搖幾下,然後再西晃一番。

「噢,好大的風啊!」望著這讓人沮喪的、無比悲涼的景色,我自言自語地嘟噥起來。

「是啊,這風刮得好嚇人啊,唉,冬天要來嘍!」

嗯?不知是誰接過我的話茬,發出一番無可奈何的感歎,我循聲望去,一張白淨的、秀氣的、因稚氣而充溢著純真的孩童的小臉蛋映入我的眼瞼,這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此刻,他正趴在自家陽臺的欄杆上與我一樣,滿面愁容地審視著眼前這落花流水般的景色。

他的容貌在許多方面酷似一個女孩子,我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碰撞到一起,默默地對視著,他首先沖我友善地微笑起來,這一微笑,使他更像個女孩子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非常友好地詢問道。

「陸陸!」我立即予以答復,同時亦報以友善的微笑。

「我叫孫遜,到我家來玩吧!」

「好哇,你等著,我這就過去!」

我與最要好的朋友孫遜,就這樣在陽臺上相識了。

孫遜住在我家的西側,位於林紅和金花家的中間,如果不是在陽臺上不期而遇,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扇終日緊閉著的大門�還住著一戶人家。

孫遜的爸爸名叫孫德宏,亦是上海人,但普通話說得可比同樣也是上海人的楊姨要出色得多。

他的容貌在所有方面都與他的同鄉阿根叔完全相反,無論臉上的肉還是身上的肉都是非常圓滑的、疏鬆的,好似缺少筋骨,沒有一點阿根叔那種刀割般的棱角,孫遜爸爸的頭髮也是捲曲著的,形成一個又一個永遠也數不清的、非常可笑的小圓圈,可是,他的頭髮卻稀疏得可憐,其頂部已經裸露出一片十分難堪的、寒光閃爍的淡黃色頭皮。

他說起話來也是圓圓滑滑的、委委惋惋的,從不肯得罪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在走廊�迎面走過來一個誰都不放在眼�的毛孩子,他也報以和藹可親的微笑,然後真誠地問候一聲:你好啊,小朋友!

孫德宏的學歷在單位�是最高的,跟我爸爸一樣,孫德宏也曾在蘇聯留學、工作過,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

像他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至今能夠安安生生地、太太平平地與妻小終日廝守,享受著無比溫馨的天倫之樂,默默地打發著腥風血雨的時日,這在整個宿舍樓�極其鮮見,這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我們的高級知識分子孫德宏在單位�不肯加入任何組織,絕對不參與任何一個派系。他是那種樹葉落下來都怕砸碎腦殼的人;他是那種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人。如果孫德宏是一個農民,沒有讀過汗牛充棟般的書籍,那麼,他一定是個三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似的非常合格的、極其典型的中國式的農民。

每天清晨,孫德宏用過簡單的,但卻是地地道道的滬式早餐後,他便蹬上那輛令整個宿舍樓的居民都無比羨慕的永久牌自行車,去單位公幹,下班後,我們的高級工程師換上便裝,紮好潔白的小圍裙非常投入地溜到廚房�,為嬌妻愛子燒制可口的、但卻很不合我胃口的精美晚餐:「小朋友,吃吧,這可是正宗的上海風味啊,你好好償償!」

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非常熱情地把他剛剛燒好的菜肴推到我的面前,盛情難卻,我不得不抓過筷子在這位可愛的大朋友那慈祥的目光下,心不在焉地品償著他那超人的廚藝,早已習慣于東北口味的我,對味道怪異的上海菜肴顯然很不適應。

「怎麼樣,好吃吧,荷荷!」

「好吃,好吃!」我一面咽藥般地咀嚼著,一面違心地應承著。

「荷荷,」聽到我嘴不對心的讚賞,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立刻樂得合不攏嘴:「好吃吧,那就再償償這個吧!」

說完,我的大朋友孫德宏工程師非常自信地將另一盤冒著滾滾熱氣的菜肴推到我的眼前,沒有辦法,我只好繼續咽藥。

用過據說是正宗的上海晚餐後,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便開始孜孜不倦的向他的寶貝子,也就是我的小朋友孫遜傳授他那滿腹、但卻早已沒有用武之地經綸,如果有我在場,當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與孫遜一起,接受他真誠的教誨,這使童年時代的我受益匪淺,我應該永遠感謝這位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

「兒子,這個字念什麼?」

「孫!」孫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對,好兒子,好記性,陸陸啊,這個字你認識嗎?」工程師大朋友將笑臉轉向了我,我草草瞅了瞅:「張,姓張的啊!」

「……」

「好啦,」

我的大朋友打了一個哈欠,看了看腕上閃爍著晶瑩光澤的上海表,他輕輕地合上了又厚又沈的大字典:「時間不早啦,應該上床睡覺啦,來,孩子,爸爸已經燒好了熱水,咱們洗臉、洗腳,睡覺吧!陸陸,」

他把永遠帶著微笑的圓臉轉向我,同時,伸出手來輕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朋友,太晚啦,你應該回家睡覺啦!」

「叔叔再見!」

「小朋友再見!」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吃飯、工作、下廚、教育孩子已經是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一成不變的生活軌跡。他有許許多多貴重的藏書,統統塞進幾隻碩大的木箱�,並用手指般粗大的鐵釘狠狠地封死,然後高高吊掛在小走廊的棚頂上,他已經不敢再去觸碰這些書籍,就像老鼠不敢觸碰貓爪一樣,那將使他遭至滅頂之災,好多人已經為此吃過大虧,有的甚至丟掉身家性命,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他的妻子姓蘇,我稱她為蘇姨。

她是吉林市人,生長在美麗的松花江畔,蘇姨身材適中,體態豐滿,卻一點也不顯得臃腫,極具貴婦人那種孤傲的高雅氣質。

她的皮膚細白滑膩,雪白之中透出迷人的微紅。然而,她所擁有的僅僅是一副姣好的容貌而已,她沒有任何學歷,她也不需要那個,蘇姨堅定地認為:女人只要有一副出色的臉蛋就萬事OK啦。

蘇姨不僅生著令許多女人既羨慕又嫉妒的出色容貌,同時更熱衷於不厭其煩地修飾自己的美麗,盡一切可能地使之錦上添花,從而達到更高的、爐火純青般的境界。

只要蘇姨在家�,便沒完沒了地梳洗打扮,秀美的長髮剛剛洗過一次,不出半小時不知為什麼又要再次重新梳洗。蘇姨對著梳�檯的明亮無比的大鏡子一絲不苟地描畫著兩片光豔的朱唇,經過一番極其費時的塗抹,似乎已感滿意,便久久地佇立在鏡前如癡如醉地孤芳自賞著。

突然,蘇姨兩道柳葉眉令人費解地擰鎖起來,迷人的容顏可怕地陰沈起來,只見她抓起潔白的毛巾毅然決然地將朱唇上的口紅擦試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然後,蘇姨又拿起另一種顏色的口紅,重新開始耐心的描畫、描畫,然後又是一番自我陶醉的自我欣賞著。

蘇姨的梳�檯是她溫順的丈夫從遙遠的上海千里迢迢帶回來的,據說是她的婆婆曾經使用過的。小巧玲瓏的梳�檯造型非常精美,一個緊鄰著一個的小抽屜看得我眼花繚亂,我悄悄地拉開其中一個小抽屜,哇,好傢夥,�面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口紅和指甲油,相比之下,媽媽那些質量低劣的口紅,以及非常廉價的雪花膏,在蘇姨超級商場般的化妝品前真是自慚形穢,扔到垃圾箱�也毫不足惜。

蘇姨是我們這個宿舍樓�為數不多的幾個公認的大美人之一。但是,較之於氣質更為高雅,不喜歡濃妝豔抹的楊姨來說,我總是感覺到,蘇姨的美麗在某些方面還欠缺點什麼,那麼,蘇姨到底欠缺點什麼呢?

蘇姨的丈夫,也就是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對她那可是恩愛有加、百依百順,當蘇姨心情舒暢時,便輕柔地、半撒嬌似地呼喚著:「德宏啊……!」

「哎,……」

聽到妻子那嬌滴滴的、柔麻酥骨的呼喚,孫德宏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著的家務活,活像一隻深得主人寵倖的哈巴狗,歡快地、乖順地擁到愛妻的跟前,點頭哈腰地唯唯諾諾著:「親愛的,什麼事啊?」

「來,德宏啊,」蘇姨甩了甩剛剛梳洗好的一頭烏黑的披肩秀髮沖著我的大朋友嫵媚地問道:「德宏啊,怎麼樣,這個造型怎麼樣啊?」

「好,好,」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像老媽子似的彎腰弓背地奉承著,突然,他感覺到有點什麼問題,便怯生生地嘀咕道:「親愛的,這個髮型好倒是挺好的,不過,不過!」

「怎麼啦,什麼不過不過的啊,」「不過,不過,有點太,太,太那個啦,親愛的,現在可是非常時期啊,你留著這樣顯眼的髮型,有些不太妥當吧!」

「哼,」蘇姨聞言,一分鐘之前還是滿臉揚溢著幸福微笑的秀臉,突然從晴轉陰,她瞪著雪亮的大眼睛沖著奴才般的丈夫咆哮起來:「少廢話,這事用不著你管,我願意留什麼髮型跟運動有什麼關係,瞅你那個熊樣,怕這怕那的,連喝水都怕嗆死,你啊你啊,一輩子也不能有大出息啦!」

我可憐的大朋友頓時成為蘇姨的出氣筒,她那兩條剛剛描畫完的柳葉眉陡然橫豎,抹著厚厚口紅的嘴唇爆豆般地罵聲不絕:「他媽的,你個廢物,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老娘為你操透了心,沒有我,你早就進牛棚喝稀粥去啦,沒準還得進勞改場呢。哼哼,」蘇姨悄悄地掃視我一眼,腥紅的小嘴一呶:「呶,陸陸他爸爸不是下放了嗎!哼哼,沒有老娘!你,也得勞動改造去!」

我的大朋友孫德宏高級工程師一句話也不敢反駁,呆呆地低垂著可笑的、閃著剌眼光芒的圓腦袋,木然地躲在床角,顯現出一副活脫脫的可憐蟲之相。

蘇姨在單位�可是個不甘寂寞的風流人物,有關她的風流韻事傳聞很多,成為人們茶餘飯後閒聊時必不可少、津津樂道的話題。

人們都說是她在造反派頭頭面前使出了渾身解數,不惜作出任何犧牲,當然也包括肉體上的犧牲,從而保護了自己的丈夫、我的大朋友孫德宏高級工程師免受衝擊,得以苟且偷生。

是啊,在這個處處充滿著兇險、人吃人、人騙人的骯髒世界�,為了生存,人們已經顧不上那麼許多,除非他已經活得不耐煩啦。

……

童年《三十三》

與孫遜接觸不久,我便感覺到,孫遜待人極其傲慢,尤其在我的面前,他更是狂傲得讓我常常難以忍受,但我還是以自己都無法想像的耐力忍受了下來。挖苦我、教訓我、捉弄我,已經是孫遜生活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我的面前,孫遜總是堅定地認為高出我一等:「哼,」孫遜一臉不屑地沖我嘀咕道:「我爸爸是上海人,我們家是上海人!」

上海人,上海怎麼啦!林紅的爸爸、媽媽都是上海人,林紅也很孤傲,亦是一有機會便挖苦我,教訓我、捉弄我。可是,林紅從來不在我的面前擺大架子,更不提什麼、什麼上海人的。看到孫遜那高高在上的可笑樣子,我心中暗暗嘀咕道:哼,你媽媽蘇姨是地道的東北人,你頂多應該算是半個上海人,嗨,既使你就是純粹的上海人,又有什麼值得比別人高傲的呢?

但是,我的小朋友,我最親近的知音……孫遜可不這樣認為,他堅持認為自己就是純粹的、百分之百的上海人。在他的眼�,整個宿舍樓�的人,都統統是鄉巴佬,只有他自己才稱得起是個上等人,是貴族:「你看看他們吧,都是些什麼傢夥,嗯,穿得破衣爛衫的,一說起話來媽啊、媽啊的滿嘴都是髒話、粗話,簡直太下流啦!」

這是孫遜對宿舍樓�其他小夥伴們的總體評價,有鑒於此,孫遜在整個宿舍樓�幾乎沒有、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非常要好的小夥伴。孩子們同樣也看他不起,不跟他在一起玩耍:「嘿嘿,你瞅他那個樣子吧,說話慢聲細語的,穿著只有女孩子才可以穿的衣服,活像一個小娘們!」。

「你嘛,還可以,比他們強得多!」

這是孫遜經過一番認認真真的考察之後,給我下的定語,這使我在孫遜面前非常自卑的心理,多少得到一點可憐的安慰,說句心�話,我之所以願意與傲謾的、目中無人的孫遜耍在一處,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便是:與孫遜接觸我能夠獲得許多意想不到的文化知識,從而充實了我使童年時代行將荒蕪的心田。

為了從孫遜那�獲取我迫切需要的、文化上的營養,對於孫遜怪僻、傲謾、自我陶醉、孤芳自賞,我全部默默地忍受下來,從而使我們之間終於建立起一種牢不可破的純真友誼。

孫遜的父親學問高深,而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卻全然沒有任何用武之地,百無聊賴之中便將自己淵博的知識傳授給心愛的寶貝兒子。

孫遜又將這些知識在與我玩耍之中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輸入到我的腦海�,這是一件對我非常有益的事情。在這�,我必須說句老實話,是孫遜以及他的爸爸啟蒙了童年的我。

「你看你,手也不洗就拿饅頭吃,髒不髒呀!」孫遜眼�帶著鄙視,像個小大人似地教訓著我:「你們北方人就是不講衛生,你看看一樓老於家,哪有在屋子�養雞的啊,嗯,臭得都沒法進屋,我總是納悶,他們一家人是怎麼在那樣的屋子�吃飯睡覺的呢!」

做工考究的寫字臺上放著一台精緻的收音機,傳出嘹亮、震耳欲聾的歌聲: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好,好什麼好哇!一天到晚什麼正經事也不幹,除了開批鬥大會就是遊行吵架,所有的東西都給砸壞了!」

「孫遜,你可別瞎說啊,這話傳出去可會挨鬥的啊,你這麼小不得把你打死啊,難道你忘了,你家的鄰居,金花的爸爸是怎麼死的,還有,李湘的爸爸,卡斯特羅是因為什麼跳的樓嗎?」

我一面真誠地警告著我的小朋友,心�一面暗暗地想道:孫遜的這些話,一定是他的爸爸嘀咕過的,然後,傳進他的耳朵�。我從來沒有在家�聽過爸爸和媽媽說過一句文化大革命不好的話,真的,我敢向毛主席保證,一句也沒有。

「陸陸,我只是跟你隨便說說,咱們倆不是好朋友麼?你能出賣朋友嗎,你能當被人最看不起的叛徒嗎!」

「不能,那多不夠意思啊。」我儼然像個立場無比堅定的革命烈士似地回答道:「我可不當叛徒,你沒看電影嗎,叛徒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最後都被槍斃啦,」說完,我用手指筆劃著自己的太陽穴:「啪……,啊,我死啦!」

我模仿著電影�叛徒們可恥的下場,緩緩地仰躺地冰涼的地板上,孫遜女孩般嬌嫩的小臉蛋頓時微微一皺:「你瞅你,裝死就裝死唄,還往地板上倒啥啊,地板多髒啊,你的衣服白洗啦,再說啦,水泥地板很涼,會得關節炎的,你啊你啊,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唉,……你可怎麼辦呢,真拿你沒有辦法!」

孫遜繼續深有感觸地歎息道:「唉,陸陸,你知道嗎,我爸說,咱們中國如今在世界上臭得要命,哪個國家都不願意理睬咱們,簡直都快成狗不理啦!」。

我的老天爺,我這位可親可敬的大朋友,表面上看是個唯唯諾諾的老好人,在單位�對任何人都是低聲下氣,點頭哈腰,可背地�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嗨,還似乎個什麼,他就是什麼都知道哇,從我爸爸的嘴�,可從來沒有說出過這些讓我心驚肉跳的話來,從爸爸的嘴�冒出來的話永遠都與收音機�喊出來的一個樣,就是一個字:好!好!好!……

寫字臺靠著暖氣的一側有一個櫃櫥,那是屬於孫遜個人所有的,他拉開櫃櫥小門,驕傲地向我炫耀著他那一本又一本令我直流口水、嶄新的、包裝精美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小人書。

我伸出手去、興奮不已地翻騰著:《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軍》,……

「啊,《童年》,」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本小人書,�面精美的圖畫看得我心花怒放:「哇,原來,高爾基,不,謝廖莎,小時候長那是這個樣子!」

「哼哼,」

孫遜則一把將其奪過去,讓我好不失望:「你看過《童年》嗎?」

「看過,不過,是大書!」

同樣是在蘇聯學習、工作過,爸爸卻不像孫德宏那樣,對蘇聯有一種極其濃厚的、非常真誠的感情,在我的孫德宏大朋友家時,收藏著大量蘇聯藝術作品。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更是孫遜的媽媽最喜歡哼唱的歌曲,幾乎掛在了嘴上,但只能在溫馨的臥室�偷偷地、聲音極低地哼唱。

「這些可都是老毛子的玩意啊,全是老蘇修的書哇,他們是老毛子!」

與我的大朋友孫德宏完全相反,我的爸爸對蘇聯人可沒有任何好感,當然,家�也就沒有這麼多的蘇聯文藝作品,爸爸的書籍都是我永遠也看不懂的馬列著作、毛澤東選集以及堆積山的《紅旗》雜誌,一提蘇聯,爸爸便恨恨地對我說:「老毛子最他媽的不是個物,占了我們中國好多好多的土地,八。一五光復的時候他們在中國盡調戲中國女人,還把中國工廠�的機器全都搬回到他們家去!」

想到此,我表情鄭重地提醒著孫遜:「孫遜,爸爸對我說,老毛子最壞,他們總想打咱們,還要往咱們這扔原子彈呢?」說著說著,我猛然想起家�畫報上赫魯曉夫那猙獰的形像,這愈發加深了我對蘇聯的憎惡和恐懼。

「嗨,你啊,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孫遜振振有詞地反駁我道:「人家蘇聯人真要想打咱們的話,那早就把咱們給打扁嘍。你知道個啥呀,老毛子最厲害!誰也打不過他們,當年的拿破崙讓他們給打敗了,希特勒也讓他們給打敗了,人家一直打到了柏林,現在,那�還有人家的軍隊呢,蘇聯周圍的小國家全歸他們管。」

「他們的戰馬好像挺厲害的,並且非常多!呼呼呼地往前沖!」孫遜的話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面的一個鏡頭,於是我學著瓦西�的樣子抓起寫字臺上那把光滑的鋼板尺:「同志們,為了列寧,前進……!」

「你可得了吧!」孫遜一臉不屑地望著在地板上狂跳不止的我:「你啊,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告訴你吧,戰馬那玩意現在已經用不上了,早就過時啦,現在打仗得用原子彈了,蘇聯人有的是原子海,海啦,如果他的原子彈全部點響的話,嘿嘿,能把地球炸個希巴爛,你一個小小的中國算個什麼啊!」

「那,那,那怎麼辦呢,那我們不是全都死了嗎?」

「往地道�鑽啊,鑽到地道�也許還能活!」

蘇聯人是好還是壞姑且不論,孫遜收藏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這三本小人書卻深深的觸動了我童年那稚嫩的心靈,尤其是《童年》,在結識孫遜之前,我被爸爸和媽媽強迫著,捧著《童年》小說,生硬地死啃,由於年齡甚幻,根本無法讀懂,而孫遜那圖文並茂的《童年》,則讓人一目了然,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厭。

看完了《童年》之後,我徹底改變了對蘇聯人的看法,我沒有成為孫遜的叛徒,卻成為爸爸的叛徒,我從此成為了親蘇份子,如癡如醉地沈迷在高爾基以及蘇聯大作家那令人熱血沸騰的文學作品�,特別是高爾基的那三本書,啟蒙了的我,我已經永遠將其珍藏,時常翻出來細細地品味著、反復地閱讀著,每讀一遍都會油然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親切感,仿佛再次回到那無比難忘的童年時代。

這三本書教會我如何去生活,使我樹立起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而孫遜的小人書,只準我在他家與他共同閱讀,卻不肯讓我拿回家去慢慢地欣賞。我最喜歡高爾基的《童年》,屢屢央求孫遜容我將此書拿回家去好好地細嚼慢咽,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從言語中流露出如果不肯借書給我就不再與其要好的意思:「孫遜,把這本書借給我拿回家去好好看看吧!」

「不行,我怕你給弄壞啦!」

「孫遜,如果你,你不借給我,那我,我,我就不跟你玩啦!」

「嗯,」聽了我的話,孫遜白淨淨的臉蛋頓時陰沈起來,他默默地望著我,我也默默地注視著,看來,孫遜不太願失去我這個朋友,只見他很不情願的、極其痛心地拿起那這本書:「你拿去吧,拿回家看去吧!」

「謝謝你!」

可是,孫遜依然放心不下他的寶貝小人書,第二天便溜到我家向我索要:「你看完了吧,還給我吧!」

當孫遜從我的手�接過他的小人書時,他小心奕奕地捧著書仔仔細細地審查著終於完甓歸孫的小人書:「你看,這個地方讓你給弄髒了,這頁怎麼給折了,哼,也就是你吧,別人我誰也不能借。」

孫遜一家人對蘇聯的特殊感情在潛移默化中傳染到我的身體�,流淌到我的血液中,直至今日我仍然無比執著地偏愛俄羅斯的文藝作品。

孫遜最引以自豪的是他家的那台老式留聲機:「你看,知道這是什麼嗎?」

「啥玩意啊!」我伸出手去便掀開了留聲機的蓋子。

「別,」孫遜非常嚴厲地推開我的手掌:「你可別瞎弄啊,如果弄壞啦,我就讓你賠,過來!」

說完,孫遜俯下身去從床板底下抽出一張唱片,他一臉神秘之色對我說道:「咱們可得小聲點啊,可千萬不能讓我媽媽知道啊,如果讓她知道啦,我可會挨打的啊。」

孫遜望著手中的唱片似乎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媽媽說這種東西反動,是黃色的,不能隨便放!」可是,孫遜的嘴�雖然這麼說著,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把唱片放到了唱盤上。

「噓,陸陸,咱們得小聲點聽,讓別人聽到就得去報告嘍。那咱們可就完蛋啦!」孫遜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轉動著電唱針。

很快,從留聲機�飄逸出一首優揚悅耳的、與收音機�所播放的、與造反派們整天高喊著的完全不同的、徹底背道而馳的旋律……《藍色的多瑙河》,整間屋子立刻彌漫在無比歡暢的、令人賞心悅目的圓舞曲的曲調之中。哇,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過的如此輕柔和暖的曲調,我很快就陶醉其中:「這曲子哪裡反動啊,怎麼一點也聽不出來哪裡下流哇」。

「噓,」孫遜沖著我擺擺手:「你小聲點,小心點!」

說完,膽怯的孫遜唯恐招至禍端,卡嚓一聲便無情地將留聲機關掉,屋子再次沈寂起來,意猶未盡的我呆呆地望著突然啞吧起來的留聲機,心�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就像是一枚甜蜜無比的糖果,剛剛放進嘴�還未完全含化便被人無情地掏出去扔到樓下。

「孫遜,再放一會吧,多好聽啊!」我發自內心地央求道。

「好吧,」最會吊我胃口的孫遜又換了一唱片,這次,從留聲機�傳出來的是風格獨特的印度歌曲《流浪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和孫遜伴隨著節秦明快、歡暢之中流露著淡淡憂傷的歌曲在屋子中央忘情地歡蹦亂跳起來,嘴�「啊啊啊」地叫個不停,卡嚓一聲,我正跳得起勁,孫遜又令我無比懊惱地關死了留聲機。哼,無可奈何的我心�恨恨地嘀咕道:等我有錢的時候一定自己買一台留聲機,到時候我願意怎麼聽就怎麼聽,願意聽什麼就聽什麼。

每次擺弄這台留聲機,我和孫遜都仿佛是在進行著一場冒險行動,即興奮又緊張,充滿了剌激性。當然,孫遜總是在我陶醉其中的時候,毫不留情地卡嚓一聲關死留聲機從而達到吊我胃口的目的。

還沒上學的孫遜不僅認全了常用漢字,並且,他的素描技法也令我羨慕的直流口水,在孫遜床鋪邊的牆壁上懸掛著他的幾幅相當出色的代表作:「陸陸,」孫遜指著他的大作向我炫耀道:「你看,這是我畫的,怎麼樣,好不好啊?」

「好,」我傻呆呆地奈贊道:「好,好,真是太好啦,畫得跟書上的一個樣啊!」望著孫遜一臉的得意之色,我繼續說道:「孫遜,你教我畫畫好嘛?我做你的徒弟!」

「行啊,」我的要求正合好為人師的孫遜之意,從立即拉開抽屜:「給,這是你的筆和紙,咱們開始上課吧,今天講第一課:怎樣畫線條!」

我接過小朋友孫遜老師遞過來的筆和紙放到桌子上在他喋喋不休的教訓聲中開始沒完沒了地畫各種直線、曲線、粗線、細線。

「哎呀,不對,不對啦,你的筆拿的不對,應當這樣,你看我!」

收徒之後的孫遜異常興奮,他握著鉛筆開始滔滔不絕的給我講課:「哎呀,你怎麼用左手畫畫哇,啊,這可不行啊,以後一旦你出了名,人家看見你用左手畫畫,一問:誰是你的師傅,你說是:孫遜教我給的,嘿嘿,那豈不讓我丟盡了臉面?告訴你,你一定要給我改正過來,否則,我就不教你這個徒弟啦!」

「好,好,好,」我誠懇地回答道:「我一定改,一定改,」嘴上雖然這麼說著,可是,只要孫遜不注意,我還是偷偷摸摸地用左手畫素描。

在孫遜手把手的教導下,我的繪畫技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提高,經過一個階段的不懈努力,我終於完成了一部自己非常滿意的作品,我成功地臨摩了小人書《童年》中的一副畫……高爾基的外祖父摟著高爾基教他認字,我也學著孫遜的樣子,把自己的大作懸掛在床頭每天都要美滋滋地欣賞一番。

孫遜擁有兩本極其精美的素描教材,是一位名叫哈定的人編著的,我不曉得這位可敬的哈定先生是何方人士,但他所編著的這兩本書卻把我喜歡的愛不釋手,尤其是書中那一幅幅美妙絕倫的世界名畫看得我賞心悅目:《蒙娜麗莎》那誘人的眼睛、《最後的晚餐》�使人生厭的猶大、《大衛》那充滿著男子漢剛陽之氣的身軀、《維納斯》莫名其妙的斷臂……

這些讓人著迷的名畫使我感覺到這個世界是偉大的,人生是幸福的。非常遺憾的是孫遜總是無情地阻止我翻動這兩本書:「別亂翻,好好的書都讓你給弄髒啦!」

儘管孫遜總是不很公平的對待我,我從未表示出強烈的不滿,但是這一次,他阻止我欣賞這兩本書,卻深深地剌傷了我的心,使我不思飲食,夜不能寐。我認為孫遜不是阻止我欣賞那兩本書,而是在阻止我追求幸福、完美的生活。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得到那兩本書,就像我一定要得到人生的幸福那樣。

在這�,我可以非常自豪地告訴諸位:最終,我如願以償,我不但能翻弄這兩本書,並且徹底地得到了它、永遠地佔有了它,就像我徹底地得到了人生的幸福,並且永遠佔有了這一幸福那樣。這兩本書被我珍藏至今,並且將永遠珍藏下去,這是對幸福的永遠珍藏。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少年以後,我買到一本《說文解字》的書,孫遜看後立刻對這本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但卻苦於無錢購買:「真羨慕你啊,你哪來的錢買這麼貴重的書籍啊!」

「那還用問嗎,老師給我的唄!」我無比自豪地回答道,望著孫遜一眼不眨地撫摸著這本書,感覺到他已經喜歡上這本書,我靈機一動:「孫遜,如果你喜歡這本書,咱們可以交換一下!」

「是嗎,」孫遜頓時喜出望外:「有什麼交換啊,你說!」

「孫遜,用你那兩本素描書換我這本《說文解字》,怎麼樣,你幹不幹?」

「這,」孫遜先是遲疑起來,可是,他很快便點了點頭:

「行,我同意,來,拉勾!」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再要!」

孫遜非常爽快跑回家去把他那兩本寶貝塞到我的手�「給你,」然後,他喜滋滋地捧起那本《說文解字》:「好啦,咱們的買賣就算做成啦!」

捧著這兩本素描書,我的雙手微微顫抖,心�暗暗想到:哈哈哈,我的陰謀終於得逞了,我終於得到了你,我的寶貝,我得到了幸福!

童年《三十四》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個狂風大作的早晨,我還沒有起床,屋外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防空警報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頓時,房間�可怕地沈靜了起來,窗框和門框在超強噪音的振搗下,吱吱吱地怪叫著,正忙著燒飯的姑姑捂著耳朵,茫然地望著媽媽,媽媽慌慌張張地拽過外衣:「芳子,快,戰備演習了,快,快給陸陸穿上衣服,下樓,鑽地道。」

「哎」姑姑聞言,急忙掀起我的被角:「大侄子,快起吧,沒聽媽媽說麼,防空演習了」「不好啦!」走廊�一片嘈雜:「不好啦,不好啦,老蘇修的大飛機要來轟炸嘍!」

「快跑!」姑姑一隻手拉著我,另一隻手拽著姐姐,跟在媽媽的身後,稀�糊塗地走出房門,跑到樓下,伴隨著剌耳的、此起彼伏地盤旋在城市上空的防空警報聲,姑姑背起我,拉著姐姐,混雜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很不情願地鑽進那條剛剛竣工的、潮濕的、狹窄的、汙濁的空氣能將人活活窒息的坑道�。坑道的頂部掛著一串暗淡的白熾燈泡,眨巴著無神的、昏昏欲睡的眼睛。越往坑道的深處走去,呼吸越加困難,我恐懼到了極點,緊緊地摟著姑姑的脖子。

「媽媽呢?」我問姑姑道:「姑姑,媽媽呢?」

「媽媽,媽媽,」姑姑答道:「媽媽沒下來,我聽人說,她在上面搞組織動員工作!」

「姑姑,我好害怕啊!」

「大侄子,別怕,一會咱們就出去!」姑姑強打精神地撫慰著我。

「媽媽,這�不好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嗚嗚嗚!」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大聲地哭喊起來。是啊,我也深有同感啊,的確,這�很不好玩。透過孩子的哭鬧聲以及嘰嘰喳喳的低語聲,我隱隱約約聲到馬路上有汽車駛過的聲音。

「哼哼,這叫什麼地道哇,嗯,挖得離地面這麼近,連過車的聲音都能聽得到,如果老蘇修的飛機真飛來了,往下丟炸彈,哼哼,炸彈根本就用不著爆炸,咕咚一聲掉下來,光當地這麼一砸,就能把這地道砸給塌嘍!」這是身後的阿根叔在悄聲地發著牢騷,身旁的楊姨聞言,頓時秀眉緊鎖,沒好氣地用胳膊肘,頂了頂多嘴多舌的阿根叔:「哎呀,好好呆你的得了,瞎白虎個啥啊」。

楊姨的警告絕非多餘,這是一個禍從口出的非常年代,說話定要謹小慎微,否則便會受到無情的打擊。

「唉,我只是隨便說說啊!」

「那也不行,讓人聽到怎麼辦?」

「……」

楊姨正與阿根叔嘀咕著,突然,坑道頂部那串昏暗的電燈泡,全部莫名其妙地、尤如斷了氣似的熄滅掉了。

「哎呀,這是怎麼搞的啊,什麼也看不出見啦!」

黑漆漆的坑道�霎時陷入無序的混亂之中,人們到處亂跑亂竄,紛紛擁向坑道的出口,爭先恐後地擠出坑道,大人們喊叫聲、孩子的哭鬧聲,彙集成一部讓人心煩意亂的交響曲。姑姑緊緊地摟抱著我:「別怕,大侄,別怕!」

「芳子,」姑姑正膽怯地不知所措,黑暗之中,身旁的阿根叔扯了扯她的手膊:「別慌,來,跟我們走!」

「哎,」聽到阿根叔的話,姑姑終於堅定下來,她運了運氣,背著我,拽著姐姐,緊緊地尾隨在阿根叔的身後。讓我非常困惑的是,前面帶路的阿根叔,背著林紅,拉著楊姨,並沒有與其他人那樣,像個沒頭的蒼蠅似地到處亂跑亂撞。而是信心十足地走向坑的深處。

「阿根哥,你這是往哪走啊!」姑姑悄聲問道。

「芳子,放心地跟我走吧!」阿根叔則胸有成竹:「走吧,走吧,快走吧,我知道出去的路。」

姑姑不再言語,與楊姨肩並著肩,跟著阿根叔,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坑道的深處摸索而去。我們穿過狹長的坑道,也不知走出有多遠,漸漸地,前面現出一道幽暗的光亮,阿根叔停下腳步,將背上的林紅,放到濕淋淋的紅磚地上,恐懼到了極點的林紅,死死地拽著阿根叔的手膊:「爸爸,我害怕!」

「別怕,到出口嘍!」阿根叔拉著林紅,興沖沖地對楊姨和姑姑說道:「到嘍,到出口嘍,芳子,來,把陸陸放下來,你先上去!」

「這是什麼地方啊!」姑姑依然背著我,一臉迷茫地走向光亮處,我倚在姑姑的背上,擡起頭來,順著光亮向上望去,好傢夥,頭頂上是一塊深重的下水井蓋,我的老天爺,你可真會開玩笑啊。

「嘿嘿,」看見我怔怔地望著頭頂上的下水井蓋,阿根叔微微一笑,風趣地說道:「這都是我們臭老九幹的好事,一個一個呆頭呆腦地挖啊、挖啊,挖著挖著,嘿嘿,竟然挖到了下水井,領導一看,商量來商量去,最後,乾脆,歪打正著吧,就在這�設了一個秘密出口!芳子,你先上吧!」

「不,」姑姑搖搖頭,將我舉到涼冰冰、濕漉漉的鐵扶手上:「大侄子,你先上去吧!」

「哈,」我興奮地抓住鐵扶手,攀援,這可是我的懷身絕計,我將雙腳蹬在下面的鐵扶手上,雙臂一用力,極其靈巧地向上攀爬而去:「哈,真好玩,真好玩!」

「陸陸,」阿根叔突然想起什麼:「哎呀,我咋忘了,應該我先上去,把井蓋掀起來啊!」

「沒事,」我回答道:「阿根叔,我有力氣,我能把井蓋掀起來!」

「小心,」姑姑囑咐道:「可別砸了手哇!」

我很快便攀爬到井蓋底下,我伸出只手,很輕鬆地將井蓋推向一邊,然後,縱身一躍,跳到寬闊的石頭馬路上。

「哎喲,」馬路上狂風大作,樹葉紛飛,幾個與狂風搏鬥的行人,看見從下水井�鑽出來的我,登時停下了腳步:「哎喲,這小孩,你怎麼鑽下水井玩啊,太危險了!」

「嘻嘻,」我順著風勢,撲通一聲坐到下水井蓋上,沖著幾個好奇的行人,指了指井下:「還有人,還有好幾個沒上來呢!」

「哦,」幾個行人走到井口邊,阿根叔剛好露出頭來:「嗨,瞅什麼啊,有什麼好奇的啊,防空演習,防空演習!」

「……」

「啊……,」當姑姑滿身泥土地背著我,拉著姐姐走進家門時,在遙遠而荒涼的五.七幹校進行著繁重而屈辱的勞動改造生活的爸爸,非常意外地站立在屋子�,他一身地道的農民打扮,正風塵僕僕地整理著那骯髒不堪的、充溢著剌鼻土腥味的行李捲,姑姑喜望外地驚叫起來:「哥哥!」

「哦,芳子,」爸爸親切地對姑姑說道:「你受累了,哥哥不在家的這些日子,這個家,多虧你嘍!」

「哥,別說那些沒用的啦,」姑姑抓起一件爸爸的髒衣服:「我的天啊,這衣服髒的,跟逃難的差不多!」

「爸爸,」我撲通一聲,從姑姑的背上跳下來,跑到爸爸的身旁,好奇地盯著他那堆紛紛、髒兮兮的衣服和物品。

「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爸爸一面整理著亂紛紛的行李捲一面饒有興致地給我講述著他在大山深處那段不同尋常的比囚犯強不了多少的生活:「我們的宿舍就搭建在原始森林邊緣的大山溝�,你看,……」

爸爸從破舊的軍用背包�掏出一本裝幀簡陋、印刷粗糙的畫冊來,我隨意翻了翻,爸爸指著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對我說:「這就是我們自己建造的宿舍,你好好看看,這堵牆可是我親手砌的,嘿嘿,我這雙隻會寫字畫圖的手可是平生第一次幹泥瓦匠的活啊,雖然累點,把手都磨出了血泡,不過,挺有意思啊!」

「爸爸,你們那�真不錯啊,這山可真高啊,我什麼時候才能看到真的大山呢!」我的目光停滯在宿舍的背景那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山峰上,爸爸搖頭表示反對:「什麼不錯啊,那大山有什麼好看的啊,我們那�連電都沒有,一到晚上到處是漆黑黑的一片,連自己的手指頭都看不見。」

「對啦,大山�的熊瞎子經常到我們的宿舍�來串門,那大熊啪嚓啪嚓只幾下便把我們好不容易釘起來的木板院牆給撲倒,熊瞎子在院子�大搖大擺地東遊西逛,把我們嚇得渾身出冒冷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到了晚間啊,誰也不敢出去解手。」

「我們除了學習馬列著作和毛澤東選集之外,還要開荒種地,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嘛。我的任務是喂豬,我很喜歡這項工作,我小時候幫你奶奶喂過豬,所以現在幹起這活來非常在行、得心應手,那些個小仔豬讓我伺候得又肥又壯,我的事蹟還登上了幹校辦的報紙呢。」

說著,爸爸又掏出一份報紙遞給我,我接過來掃視一番,在第一版極其醒目的位置上印著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的標題則是「好豬倌」,標題旁邊還有一幅爸爸紮著白圍裙、拎著大水瓢正在和顏悅色喂豬的白描畫。爸爸不僅給我帶回這這張對他有著深遠意義的報紙,同時還還給我和姐姐採集到許多原始森林�的特產:黑木耳、黃蘑菇、松樹籽、深棕色的大核桃……。

與媽媽截然相反,爸爸是個沈穩寡言且性格極其內向的人,無論心情好壞從不隨意表露出來。爸爸身材高大,方方正正的圓臉上泛著健康的淡紅色,兩道濃重的眉頭下面嵌著一雙明晰漂亮的充滿善意的大眼睛。方方正正的腦袋兩側生著一對與眾不同的大耳朵,算命先生說那是兩個大谷倉,能裝滿一輩子也吃不完用不盡的糧谷,因此,爸爸的乳名就稱謂「大倉子」,預示著糧谷充足,終生可以豐衣足食。

除卻一對出色的大谷倉,與媽媽相反,爸爸一雙漂亮的手,手掌寬闊,手指秀長,十個指頭九個鬥,算命先生繼續借題發揮:「九頭一笸,到老穩坐!」。的確,爸爸的晚年生活是無比愜意的,享受著高額的養老金,醫病吃藥全部由黨來報銷。

「我死了都不用你們管,」爸爸對我說:「我的火化費都由黨給報銷」。

美中不足的是,爸爸膚色較深,並且影響到姐姐和我,成為我們最為顯著的特徵。青年時代,爸爸家境貧寒,爺爺常年有病,並且患有不止一種疾病,終日與裝滿各種藥片的藥罐子為伴。爸爸上面有一位大姐姐嫁給一個技藝高超的木匠,同樣過著清貧的生活。下面還有三個弟弟二個小妹妹。

爸爸聰明好學,學習成績相當突出,尤其是在數學方面,在班級�被冠以「數學大王」的美譽,老師非常喜歡他,認為將來準有出息。令人遺憾的是爸爸的文科不甚理想,書寫的漢字極其差勁,實在不敢讓人恭維。爺爺和奶奶以及全家人省吃儉用、不顧一切供養著爸爸完成了學業,爸爸最終畢業于一所名牌院校,並且被公派到蘇聯繼續學習。

從蘇聯學成回國,爸爸被分配到甘肅省的九泉鋼鐵廠,那個地方實在是太過遙遠,爸爸向單位領導闡明貧寒的家境以及重病纏身的父親,終於使單位領導萌動了憐憫之心,重新把他分配回東北。

「你最終將生活在南方!」算命先生非常自信地預言著爸爸的未來。「你可拉倒吧,」爸爸不以為然地說道:「你淨胡說,我怎麼能生活在南方呢,那�無親無故,我跑到那�去幹什麼啊?」然而,命運卻跟爸爸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爸爸的晚年果真就安安穩穩地生活的南方,並且是中國最南方,坐在家�的真皮沙發上,遠方蔚藍色的海水歷歷在目。

每每提及此事,爸爸便無可奈何地沖著我聳聳雙肩:「唉,那個早已死掉的算命瞎子說得咋這麼準呢,我的晚年果真就生活在了南方,並且不能再往南啦,再往南就是大海啦」爸爸對媽媽那可真是百依百順,無論媽媽所做的事情正確與否,爸爸均事事遷就她、姑息她。爸爸之所以如此,他有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他怕媽媽犯癲癇病。

不僅如此,爸爸還教導我們也必須以他為榜樣:「你們什麼事情也不要反駁你的媽媽,她說什麼你們都得聽著。」

「她說雞蛋是樹上結的,你們就附合她說:對,雞蛋就是樹上結的,還長著把呢!」

對於爸爸這種讓人哭笑不得、荒唐透頂的謬論,我始終置若罔聞,我永遠堅持著媽媽的癲癇病是故意裝出來的這一堅定的觀點,直至今日年愈古稀的爸爸終于翻然悔悟,但為時已晚:「你沒說錯,你媽媽的癲癇病真是裝出來故意嚇唬我的,我上了她的當,她用這種手段騙了我一輩子!」

當姑姑不在時,所有的家務活均由爸爸一個人承擔,他非常滿意這種工作,也極其勝任這種工作,並且是任勞任怨,每天下班後爸爸便一邊哼哼著革命歌曲一邊紮起小圍裙信走進廚房�燒火作飯,而星期天則是爸爸法定的洗滌全家人髒衣服的日子。

爸爸不僅寡言少語,同時又極其本份,做任何事情都不敢越過雷池一步。可是,當空前絕後的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捲而來時,一向謹小甚微的爸爸卻不假思索地投身其中。

「就是要革他們的命!」

爸爸斬釘截鐵地說:「他們都是資本家、大地主出身,他們的祖輩靠剝削我們這些窮人起了家,我們世世代代是窮人,越窮越革命!」

爸爸希望能在這場颱風般的政治風暴中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投下了極大的賭注:「我家祖祖輩輩是雇農,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我怕誰啊!」

這場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確給爸爸帶來好運。

他由一個小職員一步一步遷升為單位�的主要領導人。因為與一些造反派頭頭產生矛盾,發生齷齪,受到他們的排擠,最後被流放到五.七幹校。但是,從幹校歸來後,爸爸突然時來運轉,上級提升爸爸為副院長,並被告之不久以後將會得到再次提拔,有晉升為正院長的希望。單位�面爸爸的許多親信、死黨早已迫不急待地稱呼爸爸為院長,而根本不提那個「副」字。

……

童年《三十五》

今天是國慶節,五年一小慶,十年一大慶,今年的國慶節逢值大慶,晚間將燃放爆竹。那是一個極為壯觀的場景,一顆顆豔麗奪目的禮花被雨點般地拋向晴朗的夜空�,綻放出形態各異、爭奇鬥豔的花形圖案,令人賞心悅目。為了佔據一個較好的位置觀賞爆竹,我很早便守候在走廓�的窗臺上,隨著夜幕的降臨,眾多的小夥伴相繼聚攏而至,緊緊地將我擠壓到最下面一層:「起來一點啊,幹什麼呢?壓死我啦,你們快壓死我啦!」

憑憑我喊破嗓子也是無濟於事,樓梯上還有人影晃動著繼續不斷地向著窗臺這邊聚攏過來,有一個人拎著手電筒從樓梯下面緩緩走來,那雪亮的電光直射到我的眼睛上,我按住被手電筒照射得直冒金花的雙眼,以為這又是哪位小夥伴在跟我搞惡作劇,於是,我憤憤地慢罵起來:「誰啊,誰啊,這是誰啊?這是誰在照爹呢?」

「好小子!」拎手電筒的人聞聽此言頓時破口大駡起來:「小兔崽子,你罵誰?嗯,你罵誰?」

我睜開昏花的眼睛仔細一看,我的媽媽啊,我立刻被嚇個半死,冒出一身涼絲絲的冷汗,周身上下激起一層層麻酥酥的雞皮疙瘩。

哎呀,這不是那個兇惡的造反派頭頭「大螞蚱」嗎?他現在已經是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在單位�驕橫拔扈、不可一世,誰見了他都直打冷顫。我今天怎麼把他給罵啦,怎麼撞到了他的槍口上,我可惹下了大禍,我敢拿腦袋作賭注:我死定啦!

「你他媽的罵誰呢!」

「大螞蚱」伸出尤如螞蚱般細長的手指惡狠狠地把我從窗臺上拽到水泥地板上:「走,走,小兔崽子,咱們找你爸爸講理去,走,找你爸爸講理去!」

說完,「大螞蚱」好似老鷹捉小雞般地拽著我的衣領不顧死活地將我拖進黑漆漆的走廊�,啪啦一聲,「大螞蚱」氣鼓鼓地推開了我家的房門,爸爸和楊姨正坐在屋�閒聊,楊姨穿著一條淡藍色的短褲,兩條肥碩雪白的大腿在日光燈的照耀下折射著迷人的光彩。

「大螞蚱」陰沈著臉,沒好氣地把我推搡到屋子中央:「老張,這就是你養的好兒子,啊,他在走廊�罵,罵我是,是,是他的兒子!」

「叔叔,我,我,我沒看見是你啊,我還以為你是……」我絕望地申辯著。

「什麼!你個混球,……」

爸爸聞言,騰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一把將我拽過去,另一支胳膊高高地舉起:「你叔叔比我的年紀還要大,他是你罵的嗎?嗯?混球!……」

暴跳如雷的爸爸話還未說完,重重的大巴掌已經毫不留情地擊打在我那稚嫩的小臉蛋上,頓時留下一塊深紅色的印跡,我的耳朵仿佛被炸彈剛剛震擊過,嗡嗡作響,我的眼睛�面迸射出數也數不清的、比屋外正在燃放著的焰火還要光彩耀目的金星揚揚灑灑地飛向慘白的棚頂。……

「哎呀,老張啊,你瘋啦,你怎麼能這麼兇狠地打孩子呢!」

楊姨先是縱聲驚呼起來,繼爾便瞪著圓鼓鼓的秀目,接緊著便不顧一切地沖過來,死死地按住爸爸準備再次向我襲過來的大巴掌:「老張,你下手這麼狠會把孩子打壞的啊,你會把他打壞的啊!」

楊姨把我從爸爸的手�奪過去,摟在她那柔軟的懷抱�,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我那緩緩腫脹起來的小臉蛋:「孩子,疼不疼!」

「疼!」

我悲慘地點點頭,一滴無比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楊姨,不怨我,不怨我啊,走廓�面太黑,他舉著手電一個勁地照我,我什麼也看不見,我還以為是哪個小夥伴跟我開玩笑呢,所以就,就,就,……嗚嗚嗚,……」

「不哭,不哭,好孩子,來,擦擦眼淚,一會,楊姨領�出去看焰火!」

「大螞蚱」是爸爸的頂頭上司,就是他將爸爸流放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去的,爸爸好不容易重返單位。而我,今天晚上無意之中得罪了「大螞蚱」,爸爸非常擔憂「大螞蚱」再次公報私仇,使之再次回到五.七幹校繼續當他的豬倌,重溫那段不堪回首的生活。

還有一點:楊姨僅穿著極少的內衣、內褲被「大螞蚱」撞見,使爸爸非常難堪,從而激怒了爸爸,如此一來,今晚我是難逃皮肉之苦。

「哥,你,」聽到我的哭聲,正在廚房�面忙碌著的姑姑不顧一切地沖進屋子�,看到我悲慘地捂著面頰,姑姑一步躍到爸爸的面前:「哥,你這是幹什麼啊,你怎麼能這樣打他啊,咦……,」話沒說完,姑姑已經涕不成聲。

「芳子!」

爸爸氣鼓鼓地走進�屋,楊姨悄聲地安慰著姑姑:「芳子,芳子,別哭了,別哭了!」

「嗚……,嗚……,我走,我走,哥,給我買票,我走,我明天就走,我告訴我媽去,看你把陸陸給打的!」

說著,姑姑沖進�屋:「哥,給我買票,明天,我就走,我要把陸陸帶走,你太也不像話了,怎麼這樣打孩子啊!」

「他,他,」爸爸吱唔起來:「芳子,嗨,……」

「唉,芳子,走!」楊姨走到姑姑身後,一隻手輕輕地拽扯著姑姑,另一隻手拍著我的肩膀:「芳子,走,咱們陪陸陸一起看焰火去」隨即,楊姨牽著我的手便溜出屋子,來到漆黑的走廓�。

「我不看,我不看啦!」

被爸爸的一計耳光打得頭暈目眩的我,此時此刻哪裡還有什麼心情去觀賞焰火啊。

「不看啦,楊姨,我真的不看啦?」

「不看啦!」楊姨俯下身來:「那,跟楊姨回家吧!」

楊姨親切地將我和姑姑領到她家�,林紅還是老樣子,嘿嘿嘿地笑道:「嘿嘿,陸陸,惹禍了吧,讓你爸爸給打了吧!」

「去,」楊姨沖著林紅撇了撇嘴:「你少說兩句吧,人家夠難堪的啦!」說著,楊姨將我拽到廚房�:「陸陸,洗洗臉,跟姑姑、楊姨和林紅一起睡覺。」洗過臉,楊姨將我抱到床上,一面給我脫鞋一面說道:「你爸爸把你打疼了吧,唉,這也不能全怪他啊,你可千萬別記他的仇哦!你的爸爸也是沒有辦法啊,你罵人罵得也太正道啦,罵誰不行啊,偏偏罵的是他,全單位�最狠毒的人,你知道我們暗地�都叫他什麼嗎?」

「大螞蚱唄,大夥都這麼叫!」

「不,不對,這是明面叫的,『大螞蚱』背地還有一個外號呢,我們都偷偷地叫他『秦檜』,你知道秦檜是誰嗎?」

「知道,宋朝的大奸臣,把岳飛給害死啦!」

「對,大螞蚱比秦檜還壞,一看見女人腿就邁不動步,粘粘乎乎的,要怎麼噁心就怎麼噁心啊!」

「阿根叔呢,他幹什麼去啦!」

「他出差啦,這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出事啦,小鬼,你猜我們單位�出了什麼事?」楊姨給我蓋上了厚重的棉被。

「什麼事啊,有意思嗎?」

「有意思,那才有意思呢,楊姨慢慢地講給你聽,聽完之後,你的心情一定會好起來的,」

楊姨一邊說著,一邊面對著梳�檯上的大鏡子,整理著一頭烏黑的秀髮,然後,她極其自然地脫掉內衣,掛在衣服鉤上,繼爾又順手操起一支小巧玲瓏的瓶子,沖著僅剩下一條淡綠色胸罩以及短小白內褲的、白嫩如玉的胴體「哧哧」地噴射起來。

瞬時,房間�香氣充溢,楊姨高高地擡起胳膊,沖著被刮抹得乾乾淨淨的腋下繼續噴射。放下香水瓶,楊姨伸出肥美的玉手拍了拍我的腦門:「睡覺,快點睡覺!」隨即,楊姨爬上床來,脫掉雪白的絲襪,露出一雙塗抹著紅色指甲油的美腳。

她依附在我的身旁,一股成熟女人誘人的體味混合著清新的香水味立刻撲進我的鼻息,我深深地猛吸一口,楊姨扯了被角:「來,既然你沒有心情看焰火,那咱們倆就睡覺吧!」

「楊姨,你還沒給我講單位�發生的可笑事呢!」

我頭枕著楊姨細滑的胳膊,身體緊緊地貼附著她那一對渾圓無比的大乳房,我偷偷地從胸罩的縫隙處向�面窺視,發覺楊姨的乳頭又扁且小,幾乎看不太清楚,我心中暗暗嘀咕:這麼小的咂咂頭,林紅是怎麼吃奶的啊?

「哦,對啦,你瞅我這腦袋,」楊姨可愛地笑了笑:「真是的,我這個人,說完的話怎麼轉身就忘了,唉,楊姨老啦,不中用啦。來,咱們躺在被窩�,慢慢地講,等講得差不多啦,你也就困啦,然後,咱們就開始睡覺!」

「……前天,我們設計建造的鋼鐵廠給單位打來電話,我們設計的廠房蓋好後,高爐卻無法安裝啦。」

「原來是土建科一時馬虎,計算上出現錯誤,結果廠房的舉架不夠,高爐裝不進去,有人挖苦道:強行安裝,把天棚開個窗讓高爐伸出頭去!哈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們單位的臉這回可算丟盡啦,土建科所有的人,現在都在寫檢查呢,上級怎麼處理他們還不知道呢,弄不好統統都得下放。」

「把廠房拆了重蓋不就完啦!我還以為什麼天大的笑話呢,就這個啊!」我不以為然地撇起嘴來。

「什麼,孩子,這事還小嗎?拆了重蓋?說得可倒容易,吹氣呢。那得浪費多少錢啊,你知道建築一個大跨度的廠房得需要多少錢嗎?上千萬啊,我的寶貝孩子。」

楊姨很不滿意地伸出白嫩的肥手輕輕地掐擰著我的臉蛋,同時瞪著那雙圓眼睛,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很快就轉變為機關槍般的上海普通話,楊姨紅通通的嘴�噴出的香氣,撲在我臉上,我貪婪地呼吸著,享受著這迷人的香氣:「孩子,你知道嗎?」

「什麼啊!哎呀,好剌撓啊,」我慌稱腿癢,向下面伸出手去,故意輕柔地觸碰著楊姨軟嫩的腹部以及她薄絲般的內褲,我已經感覺到內褲�面的陰毛剌紮著我的手背。

「我告訴你,好好聽著!」楊姨卻是異常的認真,抱住我東瞅西瞧的腦袋,我早已被楊姨溫暖的胴體撩撥得心煩意亂,魂不守舍,哪裡還有心思聽她嘮嘮叼叼,我心不在焉地應付著:「什麼啊,什麼啊!」

「土建科的科長曹利君知道大禍臨頭,難過此關,在家�偷偷地溜進廁所自殺,可是他選的那把刀太也不快啦,或者是怕痛,下手太輕,胡亂砍了十多刀,血是流了不少,人卻沒有死掉,現正在醫院搶救呢。」

「救過來了嗎?」一聽說又要死人,我立刻被驚呆住,關切地問道。

「現在看來死是死不了啦,可是活著更著罪,整個變成了廢人。」

「他為什麼要死啊,寫個檢查不就完了!」

「哦,不,不,他是負責人,是最後把關的人,這可不是寫個檢查就完事的啊。唉,本來我們已經辦完了調回上海的手續,這下可好,只好等著把這件事情圓滿地解決了才能調走,這種事啊,返起工來少說也得大半年,唉,真倒黴!」

「什麼,楊姨,你要調走?」楊姨的話令我大吃一驚。

「是啊,上周就批準啦,我和你阿根叔剛要準備張羅著收拾收拾行李,沒想到,一個電話打過來,就出了這種事情。」

「那,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你啦!」上帝啊,你太無情啦,真讓我太遺憾啦,眼前這位天仙般的美女,即將永遠地離開我。

「哈哈哈!」

「孩子,你說的是什麼話啊,楊姨又沒死,怎麼能再也看不到了呢,孩子,以後,去上海,一定要到楊姨家作客哦,楊姨給你燒地道的上海菜,我敢保證,絕對百分之百的上海風味。」楊姨越說越激動,這是因終於可以如願地回歸故鄉而迸發出來的喜悅之情:「祝賀我吧,孩子!」說完,楊姨贈給我一個深深的香吻,我的舌頭趁機在楊姨香氣四溢的紅臉蛋上狠狠地舔食一下。

「啊,困了,……,睡吧!」

楊姨打完一個長長的哈欠,側過身來,摟著我,緩緩閉上了美麗的大眼睛。

我可沒有一絲睡意,楊姨豐滿的胴體、高聳的豪乳、雪白膩滑的玉腿,使我垂涎欲滴,我的口水已經不知不覺地流淌到潔白的枕巾上。

我耐住性子一直等到楊姨漸漸地睡熟,發出輕微的酣聲,然後,輕輕地掙脫開她的雙臂,摒住呼吸,偷偷地向著棉被的深處滑去。我偷偷摸摸地拉開楊姨的乳罩,因做賊心虛而哆哆嗦嗦的手指觸摸著楊姨潔白如玉的乳房,同時,把嘴巴湊過去,叼住她那平緩的小乳頭深深地吸吮起來。

「嗯!」楊姨在夢中呻吟一聲,登時嚇出我一身冷汗,急忙吐出剛剛吸到嘴�的小乳頭,慌慌張張地把乳罩給她拉合上。過了片刻,發現楊姨並沒有醒來,我便繼續往下面滑去,同時,伸出舌頭貪婪地親吻著楊姨豐滿的胴體,漸漸地,我的臉貼到楊姨的私處,隔著薄紗般的內褲,我嗅聞到一股濃烈的、令我極其興奮的、成熟女人特有的腥騷味。

我扒開楊姨的內褲,借著窗外禮花燃放時發出的耀眼的光芒,非常認真地欣賞著楊姨肥碩嫩白的小便。很顯然,楊姨的陰毛經過一番煞費苦心的修剪,亂蓬蓬的雜毛全部被刮除掉,僅在微微隆起的陰阜上保留著一小塊密密實實的陰毛,這塊陰毛也經過精心的修剪過,齊齊刷刷地閃著幽暗的亮光。

我伸出舌頭舔食著這塊混合著香水味道的陰毛,內褲�面的小雞雞不安份地搖晃起來,我將一支手伸進自己的內褲,緊緊地抓握住興奮起來的小雞雞,不斷地輕輕揉搓著。

接下來,我開始親吻楊姨嫩膩的、充溢著股股汗腥味的大腿根部,我的小雞雞愈加亢奮起來,……

「唉……」一聲輕微的歎息之後,楊姨再次改變睡姿,蹬掉棉被叉開兩條肥美的秀腿。我的機會終於來臨,扒開薄薄的內褲,楊姨那誘人的、因刮淨陰毛而光潔粉嫩的小便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緩緩地、試探著將一支手指插進楊姨的小便�,很快便被�面的淫水徹底潤濕,我色膽包天地攪動起來,楊姨的小便輕微地痙攣起來,粉嫩的贅肉和緩地撞擊著的手指,我一邊繼續在楊姨的小便�面抽插著手指,一邊拼命地揉搓自己饑渴難奈的小雞雞。

「砰……」一聲巨響,一顆碩大的禮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爆裂開來,令人目眩的光芒嚇得我哆哆嗦嗦地將濕淋淋的手指,從楊姨的小便�抽出來。

……

童年《三十六》

「嗚……,嗚……,嗚……,……」

怒氣衝衝的列車聲嘶力竭地呼嘯著,鏗鏗鏹鏹地奔馳在遼闊無垠的大地上,我依在姑姑溫暖的懷抱�,望著車窗外一棵棵疾速地向後面退去的參天大樹,以及一閃而過的小村莊,心中充滿了激動和新奇。

擁擠的車廂�,充溢著汙濁的空氣,繚繞著嗆人的煙霧,滿臉疲倦、無所事事的旅客們,或是相互面無表情地對視著;或是以低沈的嗓音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著;或是反反復複地、毫無目標地亂翻著一張不無翻了多少遍,早已皺皺巴巴的舊報紙;或是默默地、孤獨地一口接著一口地狂吸著劣質的煙捲;或是百無聊賴地抱著發束蓬亂的腦袋呼呼傻睡。

「啊……,」姑姑仍然處在歸鄉的極度興奮之中:「終於可以回家了!」

姑姑俊秀的面龐著揚溢著幸福的神色,一雙有力的、但去是溫柔的手臂緊緊地摟抱著我,健壯而又輕盈、豐滿嬌豔、曲線分明的身體上,不可遏制地發散著濃濃的、沁人心脾的、令我心曠神怡的青春氣息。

姑姑將我輕輕地按俯在她那高高聳起的、即堅挺又軟嫩的胸脯上,一對美豔的大眼睛充滿溫情地望著我,我也甜甜地望著心愛的、比媽媽還要親近百倍的姑姑。在我心靈的深處,姑姑遠比媽媽要重要得多,那是因為姑姑給予我比媽媽還要多的、人世間最美好的、最幸福的母愛,一挨離開媽媽的身旁,我便永遠、永遠地把姑姑當作媽媽來看待,同時,又當作最為神聖的女神來看待。

望著女神姑姑流溢著無比愛憐的目光,我忘情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著姑姑那白嫩中泛著微微紅暈的臉龐。姑姑厥起紅通通的朱唇,沖我嫵媚地笑了笑,一縷閃爍著晶瑩光澤的秀髮,從她的腦袋後面非常不聽話地溜過來,遮住了姑姑的眼睛,她揚起頭來晃了晃腦袋,可是,那縷秀髮好像故意跟姑姑過意不去,依然無比討厭地遮在姑姑的眼前,我伸過手去,一把拽住那縷緩緩飄逸著的秀髮,使勁地往姑姑的腦袋後面拉過去,由於用力過猛,姑姑細長的眉毛微微一皺,本能地搖晃起腦袋來:「哎喲,好痛!」

「哦,姑姑,對不起,」我急忙鬆開姑姑的秀髮,一把摟住姑姑的脖脛,厚嘴唇吧噠吧噠地親吻著姑姑的面龐,姑姑微閉著雙目,任由我肆意狂吻。

「嘿嘿,」

旁邊的旅客以羨慕的口吻問姑姑道:「這個小傢夥是你什麼人啊,看你們,好親熱啊!」

「我大侄,」

聽到問話,姑姑睜開了眼睛,一邊深情地撫摸著我的腦袋瓜,一邊極其驕傲地答道:「我大侄,這是我大侄,目前為止,我只有這麼一個大侄!」

「啊,」旅客深有同感地點點頭:「難怪,我說的呢,看得出來,你特別喜歡他!」

「那還用說!我,這是領我大侄回老家,不光是我,我爹、我媽,都喜歡這個小傢夥!嘻嘻,」

「姑姑,」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姑姑,咱們的老家,在哪啊?」

「在,」一貫不跟我開玩笑,說話總是認認真真的姑姑,今天卻破天荒地,第一次與我賣起了關子:「在哪,你猜猜?」

「我哪知道哇!」我木訥地搖搖腦袋:「姑姑,爸爸、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的老家在什麼地方啊!」

「在,」姑姑用圓渾的手指尖輕輕地點了點我的鼻子:「告訴你,大侄子,咱們的老家跟張作霖是鄰居,哈哈哈,這回,你知道在哪裡了吧!」

「哈哈哈,……」座位四周的旅客們聞言,都轟然大笑起來:「哈哈哈,真有意思,原來,張作霖是你們的老鄉哦!」

「張作霖,」

我茫然地嘀咕道:「姑姑,張作霖是誰啊?是咱們一家的麼?」

「哈哈哈,」一個男旅客笑吟吟地告訴我道:「小傢夥,張作霖你都不知道哇,想當年,他可了不得啊,是東北王啊!」

「大侄子,」狂奔著的火車,恰好爬上一座巨大的鋼鐵大橋,望著滔滔的河水,姑姑感慨萬分地說道:「大侄子,你的老家,你的故鄉,你的祖根,就在遼河邊上!」

「遼河,」我瞅著窗外的河水,問姑姑道:「遼河,大麼,有這條河大麼,有這條河長麼?」

「嘿嘿,」姑姑不以為然地瞅了瞅窗外的河水:「哼哼,比她,可大多了,可長多了,並且,」

姑姑不無自豪地說道:「在大遼河的邊上,長著數也不數清的榆樹和柳樹,特別是柳樹,多得簡直遍地都是啊,在遼河岸邊的一條大深壕�,柳樹最集中,最多,最密,那�,就是咱們的老家,叫柳壕!」

「柳壕!」

「對,柳壕!」

「嗚……,嗚……,嗚……,……」

火車再次尖叫起來,聽著悶聲悶氣地吼叫聲,我問姑姑道:「姑姑,這個火車可真好玩,它為什麼一個勁地亂叫啊!」

「哦,可能是火車一天沒吃飯了吧,他這會正吵著肚子餓了,要吃飯呢!」姑姑眨巴著眼睛,非常認真地解釋道。

「啊,原來是這樣,姑姑,火車餓啦,應該給它吃飯啦,姑姑,坐火車可真好玩喲!」

「嗨,你啊,」

姑姑埋怨我道:「陸陸,你太小,過去的事記不得啦,姑姑告訴你吧,你還沒到周歲的時候,就開始坐這趟火車了,每年至少坐兩趟,大侄啊,你已經記不得啦,每次都是我、或者是你爺爺抱著你,坐這趟火車,回老家!」

「嗯,」我不禁皺起了眉頭:「姑姑,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啊?」

「那時,你還太小,你才幾歲啊,能記住個什麼啊,等你有了記憶,你的媽媽就說什麼也不讓你回老家了,唉,你的媽媽喲,心眼真毒,怕你跟老家的人親近,疏遠了她!」

「哦,」聽到姑姑的話,我釋然地點了點頭,心�暗暗想到:原來是這樣,如此說來,我與這趟火車真是前世有緣啊,我剛剛糊�糊塗地來到這個人世上,它便忠心耿耿地陪伴著我不知疲倦地在我的人生之路飛馳著、狂奔著。

啊,從此以後,這一奔馳,這一狂奔,可就是數十個春夏秋冬、數十個寒來暑往。把一個茫然無知的幼兒,狂奔成為一個中年人,是啊,人生之路與這狂奔著的火車又能什麼兩樣呢,只要一息尚存,我們就得一刻不停向著永遠也看不盡頭的目的地,狂奔而去。

我接過姑姑遞過來,已經精心剝好皮的紅蘋果,興致勃勃地倚靠在車窗邊,一邊卡卡地啃著可憐的蘋果,一邊不厭其煩地念叨著駛過的每一個小車站:「嘿嘿,公主嶺、郭家店、四平、大榆樹,姑姑,下一站該到哪啦?」

「可能是十�廟吧!」姑姑沒有把握地嘀咕道。

漸漸地,火車做久了,鐵路沿線的車站名被我無意之間牢牢地刻印在童年時代的腦海�,再以後,竟然能夠如數家珍般地倒背如流。

成年後,我在酒桌上結識一位列車員,談及鐵路上的事情,我借著酒興念叨起這條貫穿東北全境的大動脈上那一座座名不見經傳的小車站,竟把那位列車員朋友聽得目瞪口呆:「哥們,你挺厲害啊,這些小車站的名字,我們許多列車員都記不全啊,業務考試的時候,經常為此丟分,你是怎麼背下來的啊!」

鐵路兩側的站名不僅被我牢記於心,我甚至還能憑著旅客們談天時差別不太大的語音,猜測出他們是何方人士:「叔叔,聽口音你是梅河口那一帶的吧?」

「阿姨,你是瀋陽人吧?」

當列車駛過瀋陽之後,車上的旅客頓時來了一次大換血,潮水般洶湧上來的旅客們,七嘴八舌地操起令我興奮不已的、倍感親切的家鄉話。

「喂……,這是咋的啦,地板咋這麼濕啊,差點沒把我滑倒!」

「媽喲,給我一塊面包!」

很多時候,每當聆聽到附近的旅客們大聲小氣地聊天時,那帶著濃厚地域口音的話語,聽起來就像已經回到了故鄉一樣。啊,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酷似我的三叔,而那個身著灰色風衣的女士,扯起海栗子味的長音來,簡直與我的老姨毫無二致。哦,是不是我的三叔和老姨在車上啊?我擡起屁股,跳到椅子上,扯著脖子舉目望去:嘿嘿,不是,根本就不是!

火車不再尖聲浪氣地瞎叫亂喊,大概是開車的叔叔已經把它喂飽,你看,它運足了氣力,呼哧呼哧,更加瘋狂地奔馳起來,錚亮的鐵輪無情地撞擊閃著寒光的鋼軌,發出極有節奏感的、鏗鏹有力的巨響。我在姑姑的懷抱�,悄悄地昂起頭來,偷偷地清了清嗓子,然後,便模仿著火車的樣子,縱聲喊叫起來:「嗚……,嗚……,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車廂�面正昏昏欲睡的旅客們,頓時被我的惡作劇驚醒,他們擡起頭來,望著我哈哈哈地開懷大笑起來,車廂�原本令人窒息的沈悶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這個孩子,真好玩!」

「好個淘氣包啊!」

「……」

「姑姑,」望著漸漸遠去的太陽,望著緩緩陰沈下來的天空,望著已經是朦朧一片的大地,我滿臉疲倦地問姑姑道:「姑姑,老家還有多遠啊,什麼時候才能到哇!」

「哦,」姑姑吧噠親了我一口:「我的大侄子,你累了吧,別著急,等天徹底地黑下來,咱們就到家啦,來,大侄子,在姑姑的懷�,睡一覺吧,睡省了,就到家了!呶,」說完,姑姑拽過她的外衣,覆蓋在我的身上:「閉上眼睛,睡一覺!」

我幸福地閉上眼睛,腦袋一歪,在姑姑溫暖的懷抱�,進入了甜美的夢鄉。就這樣,我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在姑姑聖母般的懷抱�,稀�糊塗地回到了遼河岸邊的故鄉。

……

《童年全文完》